钩沉仁和庄

用“家山万重”来形容永泰隐秘于山野峡谷，那一座座坚固如城堡、坚实护卫家族血脉的古厝家园，我想还是比较妥帖的。因为，位于福建省中东部的永泰，为戴云山山脉东麓的延伸，县内高过千米的山峰就有七十多座，百米以上的山丘更是遍布全境，道路崎岖难行。至今，我的脑海中仍常浮现出20世纪90年代，我从省城一路颠簸，伴着尘土飞扬，绕行山道四五个小时，才抵达好友位于嵩口镇家的情景。而今，变化太快了，便捷的交通一下子将永泰的山山水水如画轴展现在世人眼前。 如同曲折的人类历史，一座山城背后隐藏的史实也是中国发展进程的小小缩影。如今大大小小如串珠般遗存的庄寨古厝，每一部建筑史，都是历史的容器，在它里面，有过多少国运起伏、多少人世沧桑…… 走近它们，可以听到浑重或杂碎的声音，不停交织碰撞。 我是第二次到仁和庄。这是位于永泰同安镇三捷村的一座青石寨，由于规模宏大、建筑精湛，已被列为第八批中国文物保护单位。前些年来时我已知，它始建于清道光二年（1822年），为南宋爱国诗人张元幹20世裔孙张序捷、序仪、序光三兄弟耗时八年而建成，建筑面积达6534平方米。以传统的中轴线对称布局、层层嵌套设计四落透后的建筑，有6个厅堂、17个天井、378间屋房，最多时可入住两百多人。外墙以坚硬的青石采用凹凸的榫子榫眼相衔接，高3.8米，固若金汤；庄前对角再设两座铳楼，以观察险情；围屋后座修建跑马道，贯通串联起斗型窗、射击口等。如果没有注意这些防御细节，庄内规制严谨的传统民宅就是生活安居的乐园，书院、厅堂、厢房、粮仓……开枝散叶的张氏后裔在此繁衍生息，有攻翰墨，有学骑射，有务家政，有营商业……庄名取意“仁和”，寄寓了张氏先祖希望兄弟同心、族亲同德、仁义和睦的心愿。寨堡至今已历190多年，堪称南方民居防御建筑的独特典型。 正值小满时节，溪山朗朗，万物茂盛，我再一次站在仁和庄前，眼眺郁葱清新的田畴，农人们或踏泥翻土，或清秧插田，躬身的剪影在阳光与远山的倒映下，剪辑成一曲牧歌。此时，渊静厚朴的仁和庄，端坐于辅弼岭下，清澈的龙门溪绕庄潺潺，那过往的兵荒灾乱、匪患侵掠，那跋山涉水的迁徙重重、步履艰难，都飞化成烟，如今的安宁与幸福足以将它的坚硬感化。 二 现代生活瞬息万变，古厝总以平静的方式容纳着所有跌宕起伏的传说。跨进寨门，我就取得房屋的信任，几乎所有的秘密都在眼前敞开，庭院的每处细节，使往事如潮水般漶漫，有时甚至会觉得自己仿佛成为它的亲历者。你看，长短不同的木材按照事先确定的契约彼此沟通联络，在各自经过回环曲折的旅程之后，联结在一起。各种材料相互之间有许多缝隙和宽容，彼此随时妥协、调和、谦让，仿佛它们是生命的活物，能够应和着天地的变化而自动调整；来自不同方向的力量，如青石、青瓦、梁柱、飞檐，响应制约，形成了超强的稳定力量。 我进门厅、穿天井、迈阶台，再至正座、抵横楼，每流连一处，那些古老的柱础、廊柱的影子在光线中似也在运动着；那匾额、船篷轩、添丁梁，无不透过时光厚厚的叮嘱显露最为清晰的踪影；那户牖鸟兽花草，那雨埂灰塑精雕，那檐角鸱吻衔龙，每一个精心酝酿的细节，无不镌刻着吉祥与美好的诉求，更倾注着能工巧匠的精妙造化；我抚摩着严丝合缝的石材，我凝视着“竹苞松茂，桂馥兰芳”苍劲秉洁的柱刻，我倾心于精美绝伦的门簪，快两百年了，木衔三圆“八卦、钱币、官印”之型，尾接红黑二鱼交缠，仍栩栩如生，庇护着家宅平安……我仿佛与仁和庄是相熟已久的知交，甚至把自己设想为房子的主人，每天看月光透过天井与格窗投射地板，听雨声檐角滴落拍打壁瓦，甚至惊恐山寇不时来犯，紧闭门寨全族同仇敌忾……我更听到茶水在当年的瓷碗中发出远远近近的声音，庄里人们劳作一天，他们或许撩起长袍进门，汲上大口的山茶，而后整座大厝都清凉了起来…… 此时，无数与老房相关的事物，无数家族的传奇，都在凝思中隐隐约约地钩沉着。 这座容纳二三百人的古厝呀，注定交织了无数的人生底色。我曾向仁和庄理事会会长张建仁先生借阅《永泰辅弼张氏族谱》，从中摘录了部分人物简传：沛昭公，一生忠厚诚实，颐养乡园，光绪三十三年（1907年），七十寿辰，仁和厅堂高悬“祥开五代”匾额以资褒扬；碧昭公，兄弟六人，各有精业，家政之事，委他独任。三捷至三洋下堡千顷稻田皆兄弟共有，他省耕省敛，不使寸土荒芜，使诸兄弟无内顾之忧。 民国十三年（1924年）黎元洪题“急公好义”匾额褒扬，内务部亦绶银质褒章……而新世纪以来，在教育、文化、建筑等领域尽出人才，不胜枚举。 “故山常入梦，何日到吾庐”，张元幹该是如何欣慰他的后裔们，秉承一生才学与骨气，行于正道，恭孝传家。 三 我起身往后堂走，那里自解放后至20世纪70年代曾经是三捷村与附近村庄的公立小学，无数的孩子从寨门飞跃成为各行各业的人才，而今，这里斑驳的瓦封墙与过雨楼相依为命，深沟青苔醒目，夯土剥痕斑斑。我见到了斜立于墙边的丛丛灰瓦，它们正等待着给老屋修修补补…… 曾几何，仁和庄差点如许多失去的旧厝一般烟消云散，幸而坚守祖宗瑰宝的许多张氏后人，他们抵制住了灰白的欲望。也幸而永泰，这个曾名永福、永阳的吉祥之地，如今已经形成对庄寨从价值认知到保护实践的全民共识，无数热爱家乡的人们偕同传统技艺工匠，加入到保护家园的队伍中，尚存的古厝改变了曾经的颓废与萧条，重新立在青山绿水的坐标上，成为闪闪发光的人类遗存珍贵的明珠！ 我登上女儿楼，在美人靠前，许下了对仁和庄乃至中国所有珍贵遗产的深深祝福…… （简梅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