谢章铤：何处红云高会，画壁吊忠贞

谢章铤《喝火令·登乌石山》： 楼阁参差里，鱼龙夜气腥，好山憔悴旧时青。 最是不堪回首，灯火一星星。 无数伤时泪，登高总不禁，凌霄台畔月阴阴。何 处梅开，何处酒重斟。何处红云高会，画壁吊忠贞。 这首词看起来颇为伤感，伤感之中透出愤懑和不平。谢章铤在什么情况下登的乌石山？他的不平情绪缘于何事？他为什么说楼阁之间沾上了鱼龙腥气？ 这得从“积翠寺事件”说起。 鸦片战争之后，中英签订《南京条约》，清政府开放广州、厦门、福州、宁波、上海五个港口为通商口岸，准许英国派驻领事。1844年，英国驻福州领事官李某，向当时的闽浙总督刘韵珂提出，要在福州设立通商码头，并要在福州的城中、城外，由南台直到乌石山建造洋楼。这个李某，在他们的要求尚未谈妥的情况下，先是试图在白塔寺租赁房屋，为居民所阻，后又派人擅入城中，强占乌石山东南麓的积翠寺（1845年），引起福州人民的强烈不满和抵制——不法洋行被捣毁，鸦片贩子遭到打击。这次事件，被称为“积翠寺事件”，在官方文献和文人笔记中，它通常被视为后来的“乌石山教案”的先声。“乌石山教案”是一个前因后果时间跨度达二三十年的历史事件，大致上说是英国传教士于1850年强租神光寺，于1866年诱租道山观文昌宫公地，又于1876年违反规定增建洋楼，还有调戏挑水少妇的行为，激起公愤，最终福州民众于1878年将数座洋楼拆毁。教会迁出后，官府以此地建造弥陀寺。发生在乌石山的抵制洋人非法行为的事件，是民众自发的爱国爱乡之举，中外震动。 当时的“积翠寺事件”，其声势和影响，“几如广东之三元里”。闽籍士绅严重关切，愤慨之情，往往化作诗文。刘家谋词作《沁园春·乙巳感事》有句云：“怒发冲冠，恨血沾襟，郁勃难消。”“未缺金瓯，空捐玉币，为甚和亲学汉朝？”“看磨刀水赤，人心未死，弯弓月白，鬼胆先飘。”乙巳，即1845年。谢章铤在谈到这首词时说：“此调《沁园春》，乙巳芑川所填，感事作也。是时海氛方棘，彼族逼处城内乌石山，居民义愤同仇，几如广东之三元里。 而徐松龛继畲中丞，力持和议，极意与民为难，而俎上之肉，惟其所欲为矣。嗟乎，登楼一望，秋风四起，海水滔滔，逝将安止，安得携一斗酒，濡大笔，复填此等词哉？” （《赌棋山庄词话》卷一） 这里提到的积翠寺，数十年后成为全闽师范学堂的校舍（内有“江城如画”楼）。全闽师范学堂成立于1903年，由东文学堂改办，陈宝琛任监督。东文学堂是戊戌政变后由本地开明士绅兴办的，先前在文儒坊三官堂，1901 年搬到乌石山积翠寺。1905 年，全闽师范学堂增辟原致用书院房舍，设简易科。1907 年，全闽师范学堂增设优级师范选科，被视为福建师范大学的前身。 “安得携一斗酒，濡大笔，复填此等词哉？”谢章铤的《喝火令·登乌石山》，可以说是那种愤懑情绪的延续。 谢章铤（1821—1903），字枚如，长乐人。1864年，乡试中举后，到各地游历、讲学。光绪二年（1876 年）考取进士，不久离京南归。1884年，应江西提学使陈宝琛之邀，到庐山白鹿洞书院主持讲席。晚年出任致用书院山长，门生众多，“著述宏富”，有《赌棋山庄集》传世，为闽省古文大家。陈宝琛《谢枚如先生八十寿序》有这样的评价：“其为教也，曰有耻，曰近情，曰有恒，曰不苟。”谢章铤逝世后，陈宝琛以入室弟子身份，为其撰写墓志铭。 谢章铤所居“赌棋山庄”，亦为藏书楼，位于于山东麓的九曲亭旁。“赌棋”之名，缘于谢氏先祖谢安与其侄谢玄于淝水之战前夕“围棋赌别墅”的故事，显示出一种镇定自若、悠闲自在的风度。 谢章铤的晚年，跟致用书院紧紧地联系在一起。他是致用书院最后一任山长，任期长达16 年之久，直到离世。光绪初年，致用书院（成立1873年）由西湖书院致用堂移至乌石山南麓范公祠（范承谟祠堂）左侧（东侧）。据清《福州府志》记载，乌石山范公祠前有石特起如台，眺望城外南亩耕者如在目前，李拔夏日悯农，每登其上望之，刻其石曰“望耕台”。 1903年，谢章铤去世，次年，致用书院与正谊书院同时裁撤。 1905年废科举，致用书院原址改为全闽师范学堂简易科。 致用书院，以研究经史为主，课以经解策论，强调经世致用，对于当时闽省学术界扭转八股风气发挥了中坚的作用，人才所出，承前启后，影响深远。作为致用书院山长，谢章铤学问极博，为人有至性，尚气节，笃情谊。他曾自序其书云：“吾始读书喜贾长沙（贾谊），继又喜陆宣公（陆贽），于近代最喜顾亭林（顾炎武）。之数子者，大旨不背于儒，而其意则时用名、法。 乃吾自为书，又往往与应仲远（应劭）、洪容斋（洪迈）相出入，而其精不至焉。” 由于致用书院就在乌石山麓，登临乌石山便成为书院山长谢章铤晚年的常课。这首《喝火令·登乌石山》，便是其中一次记录，让我们得以窥见一代名儒的细微心绪。 词中“鱼龙夜气腥”“何处梅开”之语，实有所指。《赌棋山庄词话》卷五记载：“省会乌石山范忠贞公祠有梅一，相传宋代物也。十数年来，英夷盘踞是山，植绰楔，崇楼观，而梅亦困顿于腥膻之中，无能过而问之者。” 词中提到的“忠贞”，指范承谟。范承谟是清朝开国重臣范文程第二子，官至浙江巡抚、福建总督，为官正直，关心民瘼，曾上疏直言禁海之弊。“三藩之乱”期间，被耿精忠囚禁，“八日不得饭食而未死”，关押两年之后，最终被绞杀。 康熙朝追赠兵部尚书、太子少保，谥忠贞。福建民众于乌石山南麓灵鹫庵上建祠祭祀，以御书“忠贞炳日”匾悬挂门楣之上。《乌石山志》收录的一篇郑开极所撰《忠贞范公祠堂碑记》评价道：“其人者，生则降自崧岳，为半壁之长城；死则重如泰山，扶两间之正气者也。” 谢章铤习惯称范公祠为范忠贞公祠、忠贞祠。 入夜，词人登上乌石山，直至凌霄台（即邻霄台），回望山下，灯火星星点点，山色已显得憔悴。楼阁参差，却沾上了一股蛮荤的腥气。山上那棵古老的宋梅，因为遭受困顿，已风采不再。月色阴阴，到哪里去找一块干净之地，斟上美酒，凭吊忠贞的先贤？“何处红云高会，画壁吊忠贞”,化用司空图“剪取红云剩写诗，年年高会趁花时”诗句，表达对先贤的敬意。 一代名儒，书生风骨，性情中人。 谢章铤的情怀，是多方面的，既有淡泊名利、超然物外的洒脱意趣，又有慷慨激昂、壮怀激烈的男儿本色。谢章铤在一首《贺新郎》词中写道：夜与黄肖岩谈东汉人，甚欢，时肖岩将游永安，行期已迫。 仆本狂生耳。却无端、长歌当歌，时愁时喜。二十年来谈节义，热血一腔而已。况青眼，又逢吾子。慷慨相期成底事，算英雄、总要轻生死。天下事，担当起。 男儿声价宁朱紫。说甚么、倚马雄词，雕虫小技。元礼林宗如可遇，定作千秋知己。磨折惯、风波由尔。天地生才原有用，著精神、打点留青史。方不愧，称名士。 肖岩即黄熥，字肖岩，福州学者、词人，谢章铤好友。 “慷慨相期成底事，算英雄、总要轻生死。天下事，担当起。”这就是中国传统知识分子的风骨。 （危砖黄/文林双伟/图）